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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耐德丨百科全书与启蒙运动

施耐德 伦理学术 2024-01-11







耐德(Ulrich Johanneo Schneider):德国莱比锡大学图书馆馆长。

文通过研究百科全书从17世纪的早期目录学模式到18世纪繁盛期的发展历史、对启蒙运动时期百科全书的特征予以了检视。其主要考察的百科全书包括英国的钱伯斯《百科全书》、法国的狄德罗《百科全书》和德国的策德勒《综合大词典》。流行观点认为启蒙运动时期的百科全书展示了知识的相互关联和内在秩序。作者则指出,尽管钱伯斯和狄德罗提出要对知识进行体系整理,但这一要求并未得到充分实现。而与此相反,对于策德勒《综合大词典》的编写者而言,首要的问题不是知识的秩序,而是知识的汇集和规模。

本文刊登于《伦理学术4——仁义与正义:中西伦理问题的比较研究》第74-84页,公众号推送时略去注释,各位读者若有引用之需,烦请核对原文。



《伦理学术9——伦理学中的自然精神与自由德性》

2020年秋季号总第009卷

邓安庆 主编

上海教育出版社丨2020年12月 


《伦理学术4——仁义与正义:中西伦理问题的比较研究》

2018年春季号总第004卷

邓安庆 主编

上海教育出版社丨2018年6月 






百科全书与启蒙运动



乌尔里希•约翰内斯•施耐德/文  李鹃/译

▲ 图为近代欧洲的铜版印刷作坊

本文所采取的研究角度不是科学史的(wissenschaftsgeschichtlich),而是知识史(wissensgeschichtlich)的,并且研究的是百科全书和知识秩序(Wissensordnung)的混同。我们有些什么知识?我们是如何整理(ordnen)知识的?将这两个问题进行等同,乃是启蒙运动的一项工作。在我看来,这一工作注定是失败的。百科全书(以及激发这种书籍产生的书写)的真正历史,并不一定要从对知识秩序的要求出发才能得以把握。

本文中,我粗略地按照年代顺序将1700年以前目录学模式的早期阶段同18世纪的英法知识文化以及德语知识文化区分开来。通过与早期为知识整理所做的诸种努力进行比较,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启蒙运动时期知识整理工作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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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知识进行描述

在早期近代的学术文化中,博览群书乃是个人进行智识生产的必要前提。由之,学者通常是将他们按照一定方法和体系对知识进行的安排和整理(而不是对知识的简单汇编和记录)视作自己真正的学术成就。这一态度在茨温格(Theodor Zwinger)(1533—1588)身上得到了很好的诠释,因为他于1586/87年出版的《人类生活通览》(Theatrum Vitae Humanae)第四版(第一版刊行于1565年)是个人所编百科全书中内容最为广泛者之一。这位巴塞尔语文学家和医生在前言中称此书可作读者的“历史武器库”,“一切所读所听都存放于其中,可备不时之需”。在茨温格的理解中,这一“武器库”不仅是对他自己所拥有知识的管理,而且同时也是一项具有普遍意义的工作。他希望所有学者都能致力于对该《通览》进行完善。将所有“历史”加在一起,就应当可以描绘出我们对世界的知识。

▲ 茨温格(Theodor Zwinger,1533—1588)

彼时,知识均记录于书籍之中,而苏黎世学者格斯纳(Konrad Gessner)(1516一1565)正是希望通过其《万有文库》(Bibliotheca universalis)(1545)来展示这些书籍,这一文库是一个按字母顺序排列的、包罗历代作者及其作品的详细书目。该书目涵盖拉丁语、希腊语以及希伯来语文献。每个作者条目之下,均会介绍其生平、列出其作品,并详细给出每本作品的印刷本和手抄本的版本信息、目录提要、章节标题、选段(主要来自前言)以及评价。《万有文库》总共录入作者约3000位,录入作品则超过10000种。

和茨温格一样,格斯纳也将知识作为统一的关联体加以展示。他们不是简单地接受知识,而是对知识进行组织。他们认为,借助一种不受时间限制的“诸秩序之秩序”(Ordnung der Ordnungen),就能够在单独一本书中抵达知识之整体。这样一种想法甚至在早期近代的其他专业性知识书籍中也产生了影响:这些书会将每一种专业知识分配到这一知识整体中相应的位置上去,从而便于读者快速辨认和上手。这种做法背后隐含的前提是,所有文献构成了一个封闭的整体:在浩瀚的文献王国中,知识其实就是对这一封闭整体的了解,就是在文本例证的汪洋海洋中提供定位。
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17世纪,比如阿尔施泰德(Johann Heinrich Alsted)就将其百科全书设计为一本需要读者去记忆的书。阿尔施泰德于1630年出版的多卷本《百科全书》(Encyclopaedia)借助分拆细化的提纲,来使一种体系化的学习得以可能。人们需要将这本《百科全书》作为学习知识的基础,因为只有这种高度集中的阅读才能锻炼学习的记忆能力。在这本书中,阿尔施泰德使用了图表、列表和表格,时不时透露出一股学究气。他认为,事物本身是可以通过词句得到把握的。

以上扼要介绍了1700年以前人们如何处理知识的几个实例,它们向我们展示了几种整理体系,这些体系都具有一个明显的特征:知识是完全受限于书籍的。只有以印刷形态表现出来的信息才是知识,并且只有以书籍形式表达的知识才是知识整理工作的对象。许多书都致力于这项工作,它们覆盖了知识的各个领域。早在启蒙运动之前,百科全书式的写作就已广泛存在,它是在各种好奇心驱动下的产物,并且承担了基础教育的许多功能&此外,专业性的百科全书直到今天依然存在,这一类型的书籍似乎永远流行。

尽管如此,到了17世纪末,这种受限于书籍形态知识的百科全书还是陷入了危机,因为此时大众读者的兴趣需求直接催生了杂志、报纸和一种交易各种信息的小书籍市场(这种小书籍都附有摘要和最新消息)。那么此时,那种传统的大开本书籍是否就消退了呢?对书籍形态知识的整理工作是否就过时了呢?

对于这些问题,我们可以通过仔细研究最后一批以大开本形式出版的大型百科全书来寻找答案。无论是钱伯斯(Ephraim Chambers)的《百科全书》(Cyclopaedia)还是狄德罗(Diderot)和达朗贝尔(Jeen Lerond dAlembea)的《百科全书》(Encyclopédie),按照出版者和作者们的明确说法,它们都应该对知识进行体系式的整理,而且在同时代人们的眼中,它们也确实达到了这一要求。

但是,我们将以这两种百科全书为例向大家展示,对知识进行整理其实给百科全书的实际写作带来了极大困难,也因而是很难得到充分实现的。

▲ 《万有文库》(Bibliotheca universalis)(1545)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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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知识进行整理I (钱伯斯)

1728年,由于英语《百科全书》(Cyclopaedia)的出版,英国编者钱伯斯创造了一种按照字母顺序列举(包含科学知识在内的)知识的模式,这一模式在整个欧洲都被视为是榜样性的。


这部两厚卷的大开本作品包含了钱伯斯数十年的辛苦工作,因为他将其他许多百科全书的内容也都抄写了进去。钱伯斯的《百科全书》不仅处理人文科目,也处理力学技艺(即工程技术)。这一要求是跨越时代的,因为标题页上就写着:这里将统一旧学和新学。这尤为突出了这里马上要讲的"知识传播"(Wissensvermittlung)的作用(它在本质上就是一种汇编作用)。不过,读者获得的则是另外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允诺,因为钱伯斯强调他不仅只是对知识进行了汇集,而且还对其进行了整理。

因为钱伯斯《百科全书》的“前言”中就包含了一幅图表,这幅图表对知识进行了划分,从唯一一个“知识”(knowledge)概念出发发展出所有科学知识(从气象学到诗学,从矿物学、纹章学一直到哲学和逻辑学)。显然,百科全书的主要工作就在于对知识进行展开以及划分。

然而,通过这一图表,“前言”事实上允诺了一个这部作品无法兑现的东西,因为这部作品是按字母顺序编排的,因而所有词条并不是按照各个学科的研究对象排列,而是杂乱无章地混排在一起的。尽管钱伯斯在每个词条开头都给出其所属学科,但在词条的内容部分则没有一以贯之,而且他给出的只是一个字面的定义,而根本不对词条所对应事物进行展现。

钱伯斯《百科全书》一开头的这个图表所展示的,只是一个存在于希望之中的体系,根本未在作品中得到实现,它只是在呼唤一种内在的秩序,而这一秩序却是任何读者都无法发现的。我们只消看一眼这部《百科全书》就能知道,它并未严格按照任何体系或者主题顺序来编排词条。所以,尽管图表中缺少作为学科的“历史”,但正文中却出现了“历史”学科这一个词条。此外,每一个词条本身的编写也缺乏体系性。例如,对于“牛顿哲学”,钱伯斯并未对该词条进行解释,而只是列举了若干重要概念,这些概念又是在其他词条中才得到解释,比如“哲学”“自然法”。他主要通过引文来描述牛顿科学,而牛顿科学所研究的对象如“太阳”“月亮”“行星”等则在其他字母索引下的词条中得到解释。从根本上看,钱伯斯《百科全书》就是一部传统模式的“众书之书”,它和以往几个世纪的目录学式的百科全书的共同点要远多于它和科学教材的共同点。

当法国人计划将钱伯斯《百科全书》(其在18世纪上半叶的最后一版刊行于1741年)翻译成法语之时,此时在巴黎已经有人在思考如何改进这部英国人的作品了。人们本来是想从原则上保留其“体系性架构”。但是狄德罗在推介他自己的《百科全书》时对钱伯斯模式做过如下评价:他(钱伯斯)的计划非常好,只可惜没有实现,尤其在科学的严格性方面。那么,法国人强在哪里?或者说,法国人有什么不同呢?

▲ 狄德罗主编的《百科全书,或科学、艺术和手工艺分类字典(Encyclopédie, ou dictionnaire raisonné des sciences, des arts et des métiers) 》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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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知识进行整理II (狄德罗)

一开始在“前言”中,狄德罗还是很认真地把钱伯斯的百科全书作为其在哲学和整个构想上的榜样来对待。在其《百科全书》1751年所出第一卷中,他甚至效仿钱伯斯,努力加入了一个类似的图表,其所展示的也是通过一个分化过程得到的各门科学。狄德罗的这个图表看起来比钱伯斯的还要复杂,因为它还展示了对人类认知能力的分化过程。不过,这个图表也清楚地显露出同样强烈的意愿:按照词条首字母顺序对知识进行整理。

▲ 狄德罗(Denis Diderot,1713年10月5日 —1784年7月31日)

知识秩序这个主题,数学家达朗贝尔在其为《百科全书》所写序言中就已经进行了讨论,而且该序言基本上就只处理了知识所包含的关联这个问题。可以说,正是这一对哲学式编纂方式的强调才为这部作品带来了声誉,并且令其成为启蒙运动的标志。法国人的《百科全书》连同其对自己成为智识榜样的要求,都属于法国启蒙运动的历史。可尽管如此,在达朗贝尔的序言和正文词条之间,还是存在着显著的差异。

首先,我们必须承认,这部由差不多200个作者共同完成的集体作品,它不可能像由一个编辑者承担的综合工作那么统一。事实上,这么多作者也确实没有遵循狄德罗自己在编写前几卷词条时所给出的严格规定。而且,面对差不多72000个词条的规模,也根本无法让多个词条的编写只遵循一种规则,因为没人对那些在主题上相互关联的词条进行过有序的联结。而首要的因素则在于:法国人的《百科全书》也有很大一部分是抄写和改写(这一因素也使得这部作品与出版者自己的设想产生了出入)。

要对这一说法进行证明,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因为要精确指出《百科全书》所有抄写和改写的地方,就必须熟悉大量文献。不过,无可否认的是,也只有通过这种传统的编辑手段,《百科全书》才有可能这么无所不包。为了编写前两卷中差不多1700个地理学词条,狄德罗自己就使用过一本1741年出版的由孚日用法语编译的口袋词典,他从中进行了大量抄写。还有一位为《百科全书》撰写了大量词条的作者若古(Louis de Jaucourt),他照抄了许多书,但都没有给出出处。

例外恰恰证实了规则的存在。《百科全书》中有足够的例子可以证实,也有作者对一些主题和事件进行了独立的,并且通常是独创的编写(即便有许多信息以及段落架构是采自他处的)。例如,尽管詹姆士(Robert James)英文百科全书的医学词条和法国人《百科全书》的医学词条有若干共同之处,但二者之间的差别之大也令人吃惊。这里是不存在照抄的。

但是,《百科全书》中知识编排方式的种种迹象也确实都能透露出聪明的编者们的编纂技法。这并不奇怪,因为《百科全书》的内容并不只局限于严格意义上的科学。《百科全书》所包含的信息之所以远远多于从“前言”中人类知识体系所能推导者,正是因为后者对经验知识的整个领域仅仅略作提及。例如,地理学本不应该在这部作品中占有显著地位,但却仍有大量词条内容是属于知识的这一领域的,这可以从诸如“城市”“山川”或者“河流”这些词条的正文中识别出来。总的来说,地理学类的词条占据了《百科全书》总词条数的百分之二十一而且这些词条的写作质量完全取决于它们的参考书目。在这一类词条的编写上,编者们决定完全照抄或者说改写。

《百科全书》中还有大量的传记类内容,尽管本不应该有这些内容。编者在第三卷前言中说得很清楚,原则上不收录任何人物词条。当然,编写计划并未发生改变,改变的只是编写实践。因此,通过谢瓦利埃(Chevalier de Jaucourt)编写的词条,有一系列艺术家、发明家和诗人进入了《百科全书》——当然不是作为词条,而是作为非人物词条里的内容。词条“波城(Pau)”就几乎是专门献给国王亨利四世的,还有“斯特拉福德镇(Stratford)”这个词条基本就是写莎士比亚的。和许多学科一样,18世纪的地理学也展示出了一种相对开放的科学形式,它从旅行游记中吸取养分,并且供轶事野史随意使用。这里也很难讲有什么“知识之秩序”。

有一系列新近研究借助数字化文献,对所有十一卷中实际出现的讨论知识的内容进行了分析。如果我们参考这些在统计数据上更全面的研究结果,那么必须说,《百科全书》中对知识的整理也很难说有多么成功。和钱伯斯一样,狄德罗本来也希望他对“知识”的展示能够让读者不仅学到单个的知识,而且还由此获得对各类知识之关联的洞见。在实际的编写中,这一初衷并未得到贯彻,原因有很多,一部分在于这样一种集体编写工作的组织形式,还有一部分在于词条中大量很难得到体系化的经验性知识(而且这一点未得到正面承认)。18世纪中叶以后,百科全书的编写目的变得更为温和,例如从1768年起陆续刊行的《不列颠百科全书》(Encyclopaedia Britannica)就放弃了对知识进行体系化整理的要求,转而尝试对所处时代的知识状况进行描述。

不过,这些出于实用考虑来编写百科全书的苏格兰学者们,他们并不是第一批从一种现代式百科全书编写中排除哲学附加目的的人。当时已经有一部作品这么做了,那就是在18世纪50年代末期已经完成的、堪称当时最大规模百科全书的策德勒(Johann Heinrich Zedler)《综合大词典》(Universal-Lexicop)。

▲ 达朗贝尔(Jean le Rond d'Alembert,1717年11月17日 —1783年10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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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知识进行传播(Zedler)

策德勒《综合大词典》长期以来都受到一种质疑,人们认为它既没有为诸种现代科学给予充分的空间,也未能对其进行足够细致的处理。这些批评反映出了这样一种期待:百科全书应该首先通过对知识秩序进行梳理来服务所有人。

从18世纪初期开始,知识书籍中出现了一个新的种类,它显示出:对于许多读者而言,那种能将词条相互清楚区分开的字母顺序已经完全足够,除此之外并不需要其他的整理方式。莱比锡出版家格勒迪奇(Johann Friedrich Gleditsch)从1712年开始出版一种《实科词典》(Real-Lexicon),以作为对《会话词典》(Kon-versationslexicon)的补充,后者由同一家出版社出版,并且已经成功占领市场,平均每两年就会进行再版。无论是政治、历史、地理知识,还是涉及自然对象、技术和手工艺的专业知识,它们都是《会话词典》读者群需求的知识,因为这些读者想满足自己看起来无所不包的“好奇心”。英语国家也有类似的词典,那就是由戴奇(Thomac Dyche)出版的《英语词典)(English Dictionary),这部词典于1735年首次出版,包含差不多两万个词条,采取八开大本样式。此时,只要是出版百科全书,采用的都是字母顺序,因为读者已经通过其他词典熟悉了这种从语言概念出发来更新知识的方式。

▲ 狄德罗主编的《百科全书,或科学、艺术和手工艺分类字典(Encyclopédie, ou dictionnaire raisonné des sciences, des arts et des métiers) 》封面

字母顺序使得完全不同的知识种类被混合起来并且放在一起被展示出来,它还向读者指出:想要扩展自己的知识视野,并不是一定要上过大学才行。《实科词典》的标题页就指出编写的总方针是让知识变得易于获得,上面写道:本书“为了便于非学者的使用而对所有事物进行了彻底、清楚的解释”。

从日常语言出发让知识对大众开放,就这点而言,《综合大词典》是无出其右的。和法国人的《百科全书》不同,《综合大词典》的前言并非出自哲学家之手,而是由历史学家写就。那一边,哲学家达朗贝尔从体系观念出发,而不得不总是为一种非体系性的秩序进行开脱;而这一边,历史学家路德维希(Johann Petervon Ludewig)采取的则是实用路线。例如,我们可以在达朗贝尔那里读到:“科学和艺术的普遍体系”就“像一个迷宫、一条千折百回的路”,在这条路上,读者的知性需要向导。

而与此相对,路德维希则写道:他不想进行任何纲领性的预告。他在《综合大词典》“序言”中强调,词典中不仅有那些只有在高等学校里才会研究的对象,而且“也会有许多与宫廷、办公厅、狩猎、森林、战争、和平有关的事物;同样也有不少能让艺术家、手工业者、房主和商贩用得上的内容,总之就是高等学校里通常不会考虑的东西”。

这样一种以展示大众兴趣点为主的立场,就是《综合大词典》未曾言明的信条。包括其后期主编路多维奇(Carl Gunther Ludovici)(他从1738年起接手了第十九卷以后的编写工作)也是在这一意义上表达了自己的心声。他在一篇致读者的“序言”中说道,他的目标不是任何体系和专业术语,而是与日常语言进行对接:“以字母顺序编排词条的方法最便于读者快速查找所有材料,并能对前后相关的词条一并进行阅读,对此几乎不存在任何争议。”重要的是查找知识,而不是整理知识。这就是这部包括差不多284000个词条和超过270000条引用在内的《综合大词典》的特征所在。

因此,我们可以说,18世纪有两类知识传播文化,我们可以将它们等同于两类百科全书:一类是对学科专业进行整理的体系文化,一类是按字母顺序提供搜索的好奇心文化。“非学者”的知识文化总是导向规模越来越大的百科全书。而策德勒的《所有科学和艺术的完整综合大词典》(Grosses vollstandiges Universal-Lexicon Aller Wissenschafften und Kunste)就是规模上的登峰造极之作。可惜的是,对于这部作品的编写过程,我们所知甚少,因为没有任何可一窥编辑工作点滴的档案留存下来;同样消失得无踪影的还有为词典编写工作建立的引用文献图书馆。关于出版者策德勒(Johann Heinric Zedler)的传记则多少是可靠的,但仍缺少细节。1751年,策德勒在最后一卷刊行不久后便离世,所有字母开头的词条均完成了。

《综合大词典》的广告语和推荐语(哈勒大学教务长、历史学家和法学家路德维希在他1731年为《综合大词典》所写的预告中对此有所证实)为当时年仅25岁的出版者策德勒的雄心壮志提供了历史见证。路德维希写道:"《综合大词典》联合了共22部不同词典,涵盖了从圣经、数学直到地理在内的所有知识门类。”我们从这一预告中可以知道,这部词典并不是按照某种抽象的模式来整理各类知识的。但我们也无法认为路德维希的广告语是完整的。因为在所有68卷都未作改动的标题页预告中,我们可以读到的总共33个知识领域,从物理、畜牧一直到医学,但其中完全没有提及作品中的传记类和地理类词条。

标题页预告中的列举也是不完整的,比如它就缺少“林业经济”,而这在编写中是考虑到了的。如果想知道《综合大词典》中出现过的所有知识领域,那么最可靠的应该就是在线版本页面上给出的内容分析了,它总共识别出72个知识领域(网址:zvw.zedler-lexikon.de)。

但我们也不要搞错,对知识领域进行的每一种分类都存在交叉问题,因而分类永远不可能泾渭分明。植物类的词条就通常也和医学相关,地名类的词条则也常和历史与政治有关。每一领域之下的二级分类(例如人物类之下的职业类)必定既无法达到全面,也无法做到精确区别。

那么,钱德勒和狄德罗如此关心的知识秩序这个问题又在哪儿呢?这个问题就这么消失了么?这倒也未尽然,因为从《综合大词典》很多地方可以看到,编者也在考虑,某些词条是属于何种科学或者领域。只不过对于德国的百科全书编者而言(他们的名字我们并不知道),这样的问题并不是首要的,因为他们最在意的显然是每个知识领域中信息的广度。他们怎么会愿意对超过120000条的传记和超过72000条的地理词条进行学术整理呢?这些知识领域在学校和大学中都不是重要的领域,正因如此,也没有人想对这些领域进行体系化。

和钱德勒《百科全书》、狄德罗《百科全书》那里的情况一样,《综合大词典》中大量内容的抄写也使得对知识的整理不可能另起炉灶。不仅如此,通过对其他百科全书内容的抄写,那些被抄编写者的内在思想体系也被一同引入,例如抄自瓦特《音乐文库》(Musikalische Bibliothek)(1732)的音乐类词条、抄自勒梅里《物质词典》(Materialienlexikon)(1722)的医学类词条和抄自沃尔夫《数学词典》(Mathemahsche Lexikon)(1716)的数学类词条,都存在这样的问题。不过,整个情况显然更为复杂,因为除了完全抄来的词条,也有完全独立撰写的词条,还有一些居于这两者之间的词条,也就是从许多不同文献来源进行提炼、再编写而成的,词条“俄国”(Russland)(第32卷:第1907—1974栏)便是一例。

因此,要对《综合大词典》进行进一步研究,则必须对词条本身的内容进行重构。《综合大词典》就像一部庞大的匿名知识机器,要让这部机器运转起来产生它的百科全书式的作用,必须靠读者对文本及其编排进行阅读钩稽。与此同时,在那些抄写或改写过来的地方,读者也能追踪到知识的各种运动轨迹;百科全书中印出来的东西不可视为一次成型,而必须被视为多次编辑之产物。






5


学院里的百科全书

最后,我们可以问的是:历史上,(体系化)秩序这样一种(看待知识的)角度曾一度重要至此,以至于当时所有百科全书都以此来装配自己,但为什么这个昙花一现的立场在今天又变得愈发重要了呢?一种可能的解释是:18世纪末和19世纪的时候,“百科全书”所代表的概念和纲领在大学中还在产生着某种影响。换句话说:除了词典编纂意义上的“百科全书”概念,还存在一种科学式的“百科全书”概念。所有这一切始于18世纪中期的哥廷根,因为在哥廷根仍存在着来自英国和法国的知识文化的影响。

早在1756年,哥廷根大学就颁布命令要求所有专业都必须开设百科全书讲座。这一任务分别由里希特(Georg Gottlob Richter)(医学)、福伊尔林(Jakob Wilhelm Feuerlin)(神学)和皮特(Johann Stephan Putter)(法学)承担。哲学专业的两个科学分支,自然科学和精神科学,则分别由克斯特纳(Abraham Gotthelf Kastner(数学和物理学)和格斯纳(Johann Matthiat Gesner)(语文学、历史和哲学)负责。我们可以在格斯纳那里读到:对于百科全书而言,重要的不是知识的汇集和规模,而是知识的关联和内在秩序(innere Ordnung)。

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数学家克斯特纳要求一个真正的学者须具备多种学科能力。克斯特纳在其1768年所做的一场讲座中说道:“一部包含所有科学的百科全书......属于每一个想要赢得广泛尊重,并且在其主要专业能名副其实的学者。”我们还可以列出许多其他例子,它们都可以证实,“百科全书”一词在当时被用来表示一种全面的知识汇集,也即指对知识之基础的奠定。

自1756年开始,哥廷根一直在开设百科全书讲座,还有其他多所大学也将此作为传统一直保留至19世纪。百科全书讲座成为德国大学课程的一个品牌。正如后来,哲学家黑格尔和谢林也承继了开设这种讲座的传统,因为百科全书讲座表达了这样一种观念:所有专门科学乃相互关联,并保留在了一个专业或者说一个大得多的、方法上的知识圈子(这个圈子在后来被分为精神科学和自然科学)的统一性之中。

由此,百科全书在德国的大学获得了体系性的定义,这一定义继承了英国《百科全书》(Cyclopaedia)和法国《百科全书》(Encyclopedia)中所做过的那种努力。但其间仍存在重大差别。就在各种针对普罗大众的一般性百科全书变得愈益庞大和事无巨细的时候,在大学内部用于向学生传授知识的书却只有区区数页。虽然这种对百科全书的学院式理解在19世纪下半叶已经失势,但并未消失殆尽,直至今日也仍存在。也因此,我们时至今日仍很难对一般性百科全书中知识的生产和分布状况进行恰当的理解。


(译者单位为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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